头像为人设,画手是托菲!
B站 口刀鸽子(lof已删)
《我不是猫》在B站专栏连载。

《纤道悠悠》

  浑浊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凄凄惨惨地打在屋里每个人的头脸上。图加尔大婶抹着眼睛,泪水已经流干了,所有人都不说话。我被请到这里来,说实话我也不乐意,他男人带他儿子在下矿的时候遭了难,回来的事故报告是巷道透水。


  那个逃出来的工人狠狠嘬着烟,黢黑的脸上还挂着煤灰。两眼是死一般的冷清,他心里也知道下矿遇上透水事故,没跑出来的九成九是个没。


  可说了也是白说,图加尔大婶的男人跟儿子都在下面了,只要没见着尸体或是信物,就不愿意承认她今后都得是孤家寡人。


  所以她就求上了我,咬牙拿了不知道多少钱的东西换了好烟,一根接一根的给我点,这会儿她也不给我继续点烟了,就独自瘫坐在墙根底,谁拉也不起。白了一半的头发散得让她看着比三十来岁更老,本就不咋亮堂的矿工宿舍里,显得她像个会动的霉斑。


  她时不时抽噎地发出些听了让人难受的声响,住她隔壁的寡妇端着水候在她跟前,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或是寻了短见。


  这就是命,穷人的败兴命。命不值钱,进不了第三梯度的温室大棚,也没门道进工厂的,就只能去火电站跟煤矿谋生计。煤矿从开了到现在,有几天是没一点儿事故的,死在井底捞都捞不上来的男男女女,更是不计其数。


  没其他生计的男人们就去当矿工,成天在矿底煤渣里刨食吃,越危险的工作越挣钱,干得越久给的钱越多,比的就是看谁命硬得过谁,看的就是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可说到底,只要你是穷人家,哪能对不偷不抢的工人们说三道四。生活面前,穷苦人的命就没有贵重的。


  矿底的工人们能冒着被活埋的风险贪图多挣两个钱,像我这种专门给矿工捎遗言的捞尸人就能为了这几包好烟把自己也推上绝路。


  “行喽吧,快甭干哭了。我下井,就看你家那俩爷们命好不好了。”


  我发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示意那个生还的矿工给我带路。


  门一打开拖拉着雪疙瘩的冷风就几乎要扑倒人,我们两个赶紧走出这逼仄阴冷的房间,实在不忍心多听一声那个女人彻底崩溃的嚎啕。



  在我们这里,有这样一批人,专职下矿,去给罹难矿工们收尸。


  说道是收尸,其实是因为生还几率不算小,可多数情况下都无法实施有效救援。因此,给那些半死不活的矿工们带口信,也成了一种职业。


  被跟前人唾弃,又不得不给点好处,唯恐哪天自己也得用得上的吃人行当。


  “当时不知道谁吼了一声透水了,我们就立马丢下家伙往风道里跑,可能是老空水,所有人都撤出来了,支护都没做完。然后水就冲出来,垮塌了一部分走道,跑出来清点人数的时候才发现她男人跟她儿子不见了。”


  那个矿工哆嗦着给我在路上讲,这又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黑夜,脚底的矸石路接满了白霜,路上只有几个清雪员还在作业。


  “就他俩?”一股横风挂过来,迷着人眼。


  “对,没人敢马上下斜井,班长去给组长写报告去了,我们这队就先收工了。”


  “又是怕中毒?”我到底是没说出口,眼前的瘦高后生看着也不过二十岁,一看就是被上头打发过来报丧受骂的,我又何必在这挖苦他。


  “行了,就到这儿吧。”我掏出图尔加强塞给我的半盒好烟,抽出两根给他,让他好回去孝敬要他做报告的班长跟组长。


  这一趟买我命的报酬还剩下七根,夜风起的更大了,我怕这风把这难得的好烟丝全扯走了,就赶紧把它们收在我心口的小铁盒里。前面就是煤矿的配给站,我裹紧御寒工衣,顶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劲风走进了作业装备寄存楼。


  黑压压的天下是黑压压的山,黑压压的山脚下是黑压压的矿,黑压压的煤炭往外运,黑压压的矿工土里埋。



  我们登记在伊瓦莱登工人册里的身份其实很好听——“编制外搜救员”。


  可我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救不了人,有时还不得不帮那些半死不活的工人了结他们的痛苦。不同于被默认划分进编制里的探窟家,干我们这行的大多都跟煤矿没有直接关系,两三个罐头,三两根卷烟,就是我们的入场券。被放行之后,生死责任由我们自行承担,上不来也跟煤矿没有丁点关系,上得来的,还要上交至少十分之一的物资。


  发死人财的,谁见着我们当面不说,背地里也得唠这么一声。


  可是,伊瓦莱登这一半的人口都跟煤矿火电站有关,谁能保得准自己身边人不会遭难。到时候,煤矿不会成立搜救队,市民们不还得央我们这群编制外,发死人财的捞尸人下井,专门去到那些被矿工们用人命试出来的灾区,给他们这些地上的人捎回来矿工们的遗言口信儿,至少也给那些工人们带去一点这座城市从不会发放的尊重和关怀。


  尽管二十回里仅有那么一两次,我们这些给尸体带口信儿的“纤绳”,能真的把大难不死的轻伤者背回地面上来。


  但二十几个捞尸人下矿以后,也有一两个再也回不来的。


  其实要成为一个标准的“牵绳儿的”,成为行话里硬挺的“纤绳”,也得兼备着机敏,胆大和心细。


  因为我们必须深入刚发生矿难不久的灾区,尽最大能力寻找生还者,然后得到口信后,给他们个痛快。


  如果有人特别加价,必须要见尸体,我们才会选择用救生索捆上尸体返航。


  除了说好的报酬,就是默认的尸体周围的遗产跟物资归我们所有。


  有不少终身不用下矿的闲人会好奇在这落魄了的城市里,出几档子事故,死几个矿工简直不要太正常,为什么还有家庭愿意重金请我们捞尸匠背回来那些矿工的尸首。


  实际上,大部分舍得给钱的,都是些膝下无子的女人,要么就是无法工作又没咽气的老人。他们的精神支柱就是在矿底给全家人刨食的男人,往往死一个男人就有一户人家算是走到了头。


  特别是那些新婚不过头把月,得子不足年出头的人家,就是尸体,也是真的想见上那么一面。


  没办法,人么,就是这样的。


  哪怕拿到的是至亲至爱的遗物工牌,对这些把心哭碎的可怜人儿来说,都算一种再会。



  穿戴好装备,又快速检查了一遍工具的韧性和损耗程度,随即就跟管矿的小领导知会一声,签了字递了烟,我计划用我这条命换的好烟就剩这么四支了。


  陪着笑,让人家帮忙把罐笼降下去,拧开头灯,就开始琢磨起来拓印的巷道地图。


  我干这行出勤不是很多,满打满算今年第七年,在同行里可算好的了。咱先前是锅炉工,抢修的热水管爆炸之后烫熟了同班的其他三位同事。我好一点,就右手开花了。没上救护所放血抽脓,净在家躺了三个月,多亏了我老婆还在纺织厂有份工,没饿死的我肉也长起来了。


  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干起这个了。


  其实我们并不专职捞尸体,我们专职的探生死和传口信儿;捞尸体的那是探窟家的附带职能,人家是负责回收尸体的,更受人敬重,谁见了也递烟,咱这去了矿工食堂不被白眼就算有头有脸了。


  可咱下一次井速度快,人家还管表表盘盘,身上身下都是自救装备,防瓦斯防毒气。咱这就是光杆汉子一条,硬头铁得看自个命到底硬不硬,看这土地给不给这票的饭钱。


  倒不是想做什么,给将死之人捎口信,不也算让人家再见着了么。这也是行善事,要死的早晚得死,生生死死早就看惯了。


  从用青砖垒砌的第一平台下来,得过七八个档口,才能到图加尔男人出事的工作面,早在几百年前修建的甬道相比近几十年开发的支护隧洞既亮堂又气派。随着人们的采掘,地下探明的煤矿储量越来越尴尬,可一天就要吃下十几吨煤的蒸汽核心不能停暖呀。现在除了教会那帮人以外,谁也不幻想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和春天再会了,索性一直无所追求,一直在生生死死间徘徊劳碌,倒也不觉时间飞快。我不就是嘛,扎红头带的时候追着人家一个女孩亲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晃神,自己已经年近三十,那个女孩也早得肺痨走了,如今连脸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还有那些做过同事的,十六岁那年跟着师傅第一次去了火电站顶岗实习,我也以为我会一直干到退休,谁也不愿意去想什么厄运落到自己头上。可人这一生,跟只陀螺没什么两样。不是在痛苦中煎熬,就是在痛苦中回味,如果生活这支没轻没重的鞭子不继续抽打,只有那些真正坚强的人还能保持自己不会倒下。


  而在无休无止的痛苦和绝望面前,没有人会满面春风的活着。


  每次上街,遇到的熟面孔都会越来越少,孩子们的眼睛随着年龄越大越浑浊,每过一日,每个人都离死亡更近一天。


  可是能站着喘气的终归是活着的,那些被抬着上来的重伤残疾的,即使是还有上半身能动,也都不能再算活着了。这样的可怜人并不是少见,出了事,好不容易拉他上来,结果才发现,半条裤管子空了。


  原先在矿底漆黑一片动弹不得的时候,他们还像生还者那样憨笑,跟其他受轻伤或侥幸没负伤的工友插科打诨。到了太阳底下,一看自己成了残废,人眼看着就不行了。


  都是实打实的好汉子,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再走到阳光下,陪伴他们的往往不是告慰,而是自己沦为无法产生任何价值的残废累赘带来的无尽绝望。


  我第一次下井的时候,就被人问过,敢不敢下手给受重伤的工人解脱。


  我没有回答,那三个被烫熟的同事的哀嚎和惨状长久地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随着湿气越来越重,空气里的呛人气味儿更重了。绑好口罩巾,只能拿矿工靴小心地试探墙壁,周围都是湿淋淋的,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再来一次顶板垮塌事故。看到墙上常亮的事故灯,我知道自己抵达这趟的目的地了。


  绞车房里到处都是涌水的痕迹,固定好救生索之后,我缓缓降到了斜井底部,洪水已经退去,或许渗透进了更偏远的空隙,筹备着下一场透水事故。我并非是什么专业的矿工,其实对透水事故也并不清楚,用作支护的原木支架被洪水冲泡地染上了一层黑亮的煤渣,歪斜着瘫倒在巷道两侧。


  我熄灭头灯,彻底进入了漆黑的环境。从事搜救员这七年,让我见识过了无数能在各种事故中顽强存活的例子。我曾见证过一个面朝下被埋了三天的汉子被我掘出来时还有心跳,也曾帮助过被巨石压碎下身却浑然不觉的工人,甚至也在一次结伴搜救的行动中在漆黑无光的地下发现了受困两周的两名生还者,形似骷髅的他们失去了语言沟通能力。运出地下时,他们都一致地死在了阳光下。


  并未直接死于矿难,却被抛弃的他们,其实离死亡并不遥远。但是矿洞底部纯粹的漆黑,似乎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给予了这些跟绝望做徒劳斗争的悲惨人们一缕奇迹。


  我掏出了我的口哨,拉下口罩巾深吸一口气猛吹了起来。


  刺耳悠长的哨声可以蹿到每个角落,具有高度识别性的哨音可以确保被尚保留意识的幸存者听到,随着这一声哨响,我也开始了我的真正工作。


  将头灯调暗至刚能识别潮湿黏腻的四壁,我从背包中取出夹子开始检索煤泥之中被逃亡矿工遗弃的餐盒或是罐头,甚至是一些重要作业工具零部件。像这种探矿区拓展出来的探矿路线,一旦出事,几乎就是永久废弃。回收的这些物资会被煤矿低价购回,这些工具原先在什么人手中待过,发挥过什么作用,一经清洗重新分配,它所承载的个人以及集体记忆也随之彻底消散。它或许见证过师傅收徒的场面,也见证过某条矿脉被发现时工人们的狂喜,还可能见证过女孩们戴着安全帽来集体探望新入职的男孩子们的场面,最后见证了这幕惨剧。


  比起就此与罹难者一同埋于人们再也不会踏足的死区,回流到工人手中,与从前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还要发生的种种场景再会,又能怎么样呢?


  毕竟工具就是工具,它没有思想,因此也不会沾染使用者的悲喜忧苦,在固定的用处稳定地发挥着自己被锻造出来时便要履行的功能。


  就像锅炉工养护热水管,煤矿工人开掘煤炭一样,都是在其位谋其政的工具罢了。


  整个遭水的甬道比我想象的更深,我每隔三五分钟吹一次哨,也留意着其他地方发出的声响。不同于瓦斯中毒或连锁垮塌一下十几条人命那种危险惨状,这次最多最多也只能找到两个生还者。因此我才敢再把步伐放得更轻,希望能在水流声中探听到生命的微息。


  一般来说,这种父子同时遭难的,儿子更容易生还,同时,双双罹难的概率也极大。


  拿干我们这一行的举例,少有全家男丁全干这个的,原因很简单:


  我们看不起人命,也看不起自己的命,现在干这一票就想着这辈子就干这一票了,都是一锤子买卖,谁知道这次下井后还有的机会再爬回来不。


  我们有牵挂,有家室,可我们同样不希望在我们回不来的时候,家人也去请同行打捞我们。


  至于从前有过的“纤绳”世家,但凡出事一个,保底得折进去三个人。哪个不是小的回不来了,大点的去捞,大点的也回不来了,更大点的去捞,等全回不来喽,那老的也没活头了。


  一家人,说全完了就全完了。


  过去和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折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而在将来,还将继续有人得交代在这里。


  这地底,被人们掏挖吞吃了这么多,谁心里也知道,多少条人命都堵不上这地下的空窟窿。


  这儿的人都是有愧于这方土地的,所以我其实也对自己的死,别人的死,看得很开。我这何尝不算是在生吃那些死人家庭的余粮,身死救不了,心死也救不了。


  每年那么多进公共医护所接受免费救助的人,哪个能顶得住天天放血熏烟。我们这些住矿工宿舍的穷人,就凑合凑合过呗。一份口粮,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吃,孩子嘛,也总能拉扯大。


  不过不一定人人都能看着自己孩子长大就是了。


  这条甬道很长,哨子的回音听来都觉得缥缈,潮气翻涌得很厉害,夹钳一下下探着煤泥下的陷阱,我只能慢慢往里摸进。


  在这井下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如果我现在不管以什么方式遇难,都就不用老了以后还要受尘肺病的折磨。我见过那些能干到白领退休金的老人,整日为了按月发放的退休金蜷缩在床上艰难地维持着呼吸,不敢轻易死去。我正是恐惧那种下场,才宁甘当一个搜救员,也不实际参与到煤矿作业中来的。



  ⑥

  大约在行进了两百米的距离后,我的哨声终于有了回应,循声找下来,才在一处横卡着根支撑木梁的泥墙上看到一个沾满铁锈的豁口。


  墙壁上的水迹开始退散,想来已经不可能发生二次突水了,也就让人放松了下来。


  “你在里面吗?”我朝着洞里喊,风道没有被堵塞,我甚至能感受到从黑漆漆的豁口里有风吹出来。


  “俺爹在这!俺爹在这!俺爹没呼吸啦,俺爹没呼吸啦呀!”沙着嗓子的童声渗透过潮湿的墙壁,漆黑的豁口里,久久听不到孩子哭喊的回响。


  “你跟前是啥,能落脚不,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怕孩子一下乱了阵脚,估摸着他俩可能是在暗崖边,我已经在未探明的区域走了相当一段路,大概率是碰着巨大空洞了。


  “俺啥也瞅不见,臭水涌出来时俺爹就让俺骑在他背上搂住他脖子,让俺千万不要撒手。俺也闹不清到底咋了,俺俩给水冲出去好远,还给个什么撞了一下,然后俺爹停住之后就不吱声了。”那孩子还在一喘一喘地哭诉。


  “你别急,你闭紧眼,我看看你现在的状况,说啥也别睁眼。”


  “行……你利索点,俺爹好像不行了……”头灯被拧亮,原先混乱的环境被照得亮亮堂堂,我才看见这豁口周围哪是什么铁锈,分明全是鲜血。血迹一路顺着豁口周围的刺出的砾石向下流淌,我手搭着苍白的砾石,探头向豁口另一侧望去——


  一个干瘦的小人挂在一个沾满泥浆的大人身上,那小人面朝我的脸明显受到了头灯的照射,突出的眼珠在沾了煤泥的眼皮下咕噜噜地来回滚动,倒是听话没有睁开。


  他的小号工衣缝隙里全是发红的泥沙,象征他年幼的红头带干脆当成了矿工帽的系带,要仔细看才能看出一抹红来。在他身下,是一个死了的精壮男人,胸口以下一片血红,紧贴着几近垂直的崖壁。我的头灯四下里转转,才发现这是一块纯粹的洞窟,泛黄的光束在这千米之下,上照不到顶,下窥不到底,豁口大概就是被这洪水推动的支撑梁偶然撞出来的,除了这个豁口四周还能面前看到一些粗糙挂水的墙面,其他的完全用手电光探不到边。


  面对这连回声都吞下的漆黑洞窟,我只觉得一阵说不清的寒意从头到脚把全身逛了个遍,就像一张嘴,一口为伊瓦莱登准备的棺材。


  好在图尔加他男人挂住的地方离豁口并不远,我转身把安全绳索缠在了支护梁上,确保自己不会跌进深渊之后,只能一边扶着湿漉漉的砾石,一边极力把手伸向图尔加的独子。


  “瓜娃儿,抓我!”这瓜娃眼看着我的手在他面前扑了几个空,急得我大吼出声。然后他就噗一下跟个什么似的一下抱住了我的右胳膊,我当时就觉得心尖一阵发寒,整个人就被这瓜娃子撞下了豁口。


  往下坠的时候,这瓜娃立马就被吓哭了,我也心凉了半截,索性死死抱住了干瘦的他。还好系在腰间的安全绳扯住了我,胸脯被猛磕一下后,我们就头朝下倒吊在了悬崖上。


  晕眩中一仰头,就能看到一条好似在不断延伸又看不到尽头的煤泥路。


  可我总觉得,那尽头其实离得我们也不远,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得我能走在这崖壁上,不管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合适的去处。


  好像能再跟一些已经记不得面孔的人再见,好像能跟一些明明不知道名字的人说上话。


  把我摇醒的,还是怀里的这个瓜娃,这瓜娃的哈喇子流我脖子里的,冰得我一激灵,赶紧就喊他抱紧我我要腾手调转方向往回爬。


  就一点不敢耽搁的当儿,我都感觉望不见尽头的崖底有什么也在跟着我们往上爬。


  小心翼翼钻过害死娃他爸的豁口,我眼瞅着图加尔她男人从墙上穿出来的螺钉上滑了下去。跌进那渊底是一点动静都没。


  我不敢再继续看,背起瓜娃拔腿就是跑,连背包都没要。


  瓜娃还在我悲伤哭他爹,虽然知道身后也不跟着什么东西,可揪着的心就是不敢往下坠。



  往回走的路程不算短,也是路上的交流才让我知道,这瓜娃的名字是拉里。


  今年才十三,跟着他爹是第一次下井,就遇上了事故。声音难听是小时候发烧图加尔头发昏给喂了偏方药,把嗓子烧坏了。


  在育儿所里拉里因为声音受排挤,表现得也呆,不招负责人待见,所以他爹就把他从育儿所里接了出来,让他陪在给人当洗衣工的图尔加身旁。本打算让自己儿子接自己的衣钵,没想到带儿子第一次下矿就把自己的命都赔了进去。


  “你爹也真不是个东西,谁家带孩子就往探矿区带?”


  “不许说俺爹,俺爹怕矿里其他人也欺负俺,俺也怕俺爹把俺撂下不管了。”拉里脑瓜好像不灵光,他身上还沾着他爹的血,可他死了亲人的悲伤并没有停留太久。


  “要升井了。”我拍了拍拉里干瘦的胳膊,隔着厚棉衣也依然觉得很脆弱。


  随着通行灯亮起,罐笼降到了我们面前,在绞盘运转的嘶嘶声中,我背着拉里总算逃出了吃人的矿井。


  “诶唷,背了个孩儿出来了哇。”看门的换过了班,一个一头卷毛的小后生好奇地探出脑袋来。


  “嗯。我们那边的,矿工他儿子。”我不怎么想搭理他,现在也不知道几点,回去的晚了我怕拉里要害病。


  “他老子咧。”小后生咧着个嘴追着问。


  “死矿底啦,透水事故的那个支线全停了吧。”我没好气地回他。


  “没捎带回来矿上的东西?”他贼眉鼠眼地挑挑眉,伸长脖子往我背后谈着看,好像我拉着什么东西上来的似的。


  “给你两支烟。”我从怀里掏出烟盒,从中拈出了两支递给了这个看门的。


  “我师傅烟瘾大。”他继续呲着黄牙,不依不饶。


  晦气。


  我咬咬牙,干脆把四支都抖了出来,往自己嘴里放了一根。这次他倒是识相地先给我点上了烟才接了那三根好烟。


  我这条命卖出的烟最后留给了我的就口里叼着的这根了。


  那人识字,替我在回程表上签了字。


  我打起帘子,在住了风的黎明中往拉里他家走去。


  天光被身后千米的高山堵得严严实实,照面除了矿工宿舍的黄皮牌楼就是城市正中央垂直升起的烟柱。


  黑黢黢的山里是黑黢黢的烟,黑黢黢的烟底是黑黢黢的灶,黑黢黢的伙食往外运,黑黢黢的矿工灶里烧。


  街上听来的童谣冷不丁地从我心底翻涌了上来。


  “娃儿,带你回家嘞,你冷不。”我拍了拍挂在脖子上,裹在厚棉花里的细胳膊,但背上的孩子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他大概是睡熟了吧。


  我发狠地又嘬了两口这最后一支好烟,辛辣的烟雾至少让我感到肺里还是热呜呜的。或许有眼泪从我的眼角往下流,但我抽完这支烟一定能平复下所有的心情。


  我还能再走一段路,我在这条路上所做的并非全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口刀鸽子

202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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