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像为人设,画手是托菲!
B站 口刀鸽子(lof已删)
《我不是猫》在B站专栏连载。

《伟大之人》


  大象带着一身霜雪回到木屋时,阿爹已经睡下了,阿妈站起身给大象从暖炉旁端来一份蒸发了一半的麦粥,声音里没有多余的关心也没有多余的讽刺。

  “又去海边了吗?晚饭也不吃。”

  大象的脱下毡帽,拆下结着碎冰的围巾,他的脸冻得紫红,手指都几乎不能脱离手套。

  “阿妈,咱们为什么不到森林深处去?”

  “你说什么胡话,你还没成年,连猎人都不算,进森林喂狼去呀?”阿妈责备道。

  “山里人又打来了,咱们为什么不去抗击呢?”大象接着问。

  “哪有为什么,你已经两天没给家里带木炭了,这就是原因。咱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像你爹爹那样健壮的大人不能像你这样的小孩一样整天闲逛。”

  “可是阿妈,我没有在闲逛,我在帮你们放哨,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大象的鼻子恢复了一点知觉,先前凝聚在眼眶里的冰凉眼泪趁着鼻翼的抽动一跃而下,砸得冻僵的双颊生疼。

  “我们不需要小孩子为我们放哨!大象,你也十三岁了,不小了,你该干点实事了。想做英雄的大有人在,不是你个小娃娃拿根棍子在外面受冻就觉得有功于我们了这样简单。”

  阿妈出完了气,从地上拿出马口铁罐头,拎着腌鱼的尾巴将其整个没入大罐头里,再取出来时,腌鱼身上已经浸满了番茄酱。大象从阿妈温热的大手中接过腌鱼,挑着鱼脊处浅咬一口,酸咸味在少年的口中蔓延开来。

  “喝口粥,觉得凉了妈给你添口热水。”阿妈关切的声音止住了孩子的眼泪。

  “阿妈,咱家当初为什么不坐船去桑南多……”

  “那是老一辈人的选择,咱们既然选择留下,就说明咱家还是愿意继续做瓦涅切特的镇民,都是先人划定好的,好好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稚嫩的少年仍有很多问题,但一股困意席卷上来。他啜吸着麦粥,里面还有少许扎嘴的麦壳。

  “阿妈,为什么地主的巡逻队,不保护咱们呢?”

  “因为地主拿好木炭供他们,咱小户人家供不起。”阿妈开始收拾餐具,蹲下身从水瓮里舀出一瓢凉水倾浇在了堆积的几只碗碟上。

  “可巡逻队不是城镇守卫吗?他们不是咱们镇上的英雄吗?”少年仍然不能理解。

  “不出粮出布,谁豁出命挨上冻保护你呀?你要不是我儿,你连这口粥饭都喝不上嘞。”阿妈洗涮的动静很大,雄壮的背影看着像是在杀鹅。

  “阿妈,我想当守护咱们所有人的义务巡逻兵。”少年擦了擦嘴,趁着兑了热水的麦粥在胸脯中烧起一团能驱散体寒的热焰,说出了他高尚的理想。

  阿妈的胳膊被这番温暖又可怜的话扯住了,火炉的阵阵暖意让她的大儿子吸溜着冰凉的鼻涕,朝她露出一个尽可能干净的骄傲笑脸。

  “当那个做甚?”阿妈没回头,大象又赶紧擦了擦清鼻涕。

  “因为我希望只要有我在,咱们镇上的人就不用担心伊瓦莱登那帮山鬼打过来了。”

  孩子骄傲的声音消融在了女人激起的涛声里。

  “你倒想做英雄,可你只有一个人,没马匹,你就这样天天在外面捱冻,冻出你毛病来!”阿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讽刺,可对着这个打小就倔的孩子,说教又能顶什么事呢?

  “所以我要锻炼抗冻的本事,镇上人都不信我,我就做给他们看:我保护的可是他们,还会有其他和我想的一样的人加入我的。”少年痴痴地冲母亲的背影笑,露出了那逐渐被恒牙替代的两绺乳齿。

  “你赶紧给我吃完饭洗漱睡觉去,能有人愿意跟你老老实实白受这苦就有怪了。”阿妈把涮洗好的碗碟摊开晾在桌台上,把浸完冷水的手按在围巾上摩擦着走向她的孩子。

  “我在履行的职责可是伟大的守卫,我不会孤单的。我面前是雪,可我背后是你们呀。”大象羞赧地低下头,反倒不好意思直视阿妈的眼睛了。

  “看给你骄傲的,我们大人什么时候还沦落到要你一个小孩子守护了。”阿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再重的话。

  十三岁的大象抬头瞟了一眼阿妈无奈的笑脸,一个伟大的理想彻底扎根在了他的心底。

 

 

  大象又去自讨苦吃了,阿妈向阿爹在早餐的时候抱怨。

  “看看你,给孩儿两耳光也比你的那鬼柴刀顶事。”

  阿妈恼得很,转眼又快要到新年,过了这个年,大象就十五岁了,可他仍旧没有停掉当义务巡逻兵的念想。冻了两年多,反倒开始天不亮就去帮全镇人守夜,中午再回来一趟拿干粮,然后再一个人守到天黑。

  比起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干活补贴家用,阿妈实际上更担心儿子的身体。

  阿爸倒是对自己儿子所干的崇高但无用的事业不像阿妈那样上心,也不认可邻居们议论大象是浪荡了的结论。他趁天不亮紧抽着旱烟,在淡蓝色的氤氲中慢慢舒缓开皱巴巴的脸。

  过够瘾之后,阿爸端起碗呷一口飘着油花的热汤,砸吧着嘴悠悠说道:

  “管他嘞,我给他的那把刀也跟过我,先人们护佑着他咧。”

  “养儿像老子,我就伺候你们两个祖爷爷。”阿妈忿忿道。

  “阿爸阿妈快别吵了,吃饭吧。”小儿子雪兔夹在两个大人之间哀叹,父母这样并不会影响他哥继续义务奉献的对话他真的听厌了。

  “兔儿,今天还去镇上念书吗?”阿妈抬起头关切地问小儿子。

  “去,换教书先生了。”雪兔回答说。

  “哦,唉,这人好好的怎能沾上疫病呢?”阿妈皱起眉,低声念叨着。

  餐桌上没有说话声,每个人吃饭的步调逐渐趋同,燃了一夜的木炭块在炉膛里噗一下崩裂,阿爸伸手抽拉两下火柱,接灰盒里闷闷传出两声灰渣碰撞的声响。

  “今天问人家换成炭吧,顺道把咱那份都背回来。”阿妈叮嘱阿爸,阿爸吃饱喝足,抽着烟斗点点头。

  “阿妈,阿爸,吃完了,我上学去了。”雪兔舔着嘴唇,把勺子放回木碗里,起身就要穿大衣去。

  “等会儿,妈给你抹了药再走。”阿妈把汤碗一推,拈着围裙起身离开渐熄的火炉,走到橱柜旁,拿起一只小铁盒。

  雪兔乖乖地仰起脸等待阿妈给他两颧附近的冻疮攃药膏,他知道药比木炭都贵重,为了这一小盒,阿妈是咬牙拿一整天的柴炭换的,他怕他乱动浪费掉药膏,阿妈会心疼的。

  清凉的油膏抹在隐隐发痒的患处,雪兔皱了皱鼻子,细嗅着好玩的樟脑味,神态活像旧世界的小兔。

  “没事就待屋里头,不要跟人在雪地里疯玩。你可别没你哥耐冻,我们就没见过你哥长过冻疮。”阿妈细细地给小儿子攃完,把最后一点药膏点在了小家伙的鼻头上。

  “嗯嗯,我上学啦。”雪兔冲脸拉得老长的阿妈亮出一个和他哥一样可爱的天真笑脸,阿妈帮他从墙上取下鹿皮大袄,目送小儿子蹦蹦跳跳地出门迎着朝阳向镇中心跑去。

  她倚靠在结实的门框上,歪着头眺望被白雪掩住一切特征的莽原,她的小儿子要去跟镇上的先生识字,她的大儿子正背着她丈夫赠予的柴刀徒步践行着他那天真而伟大的理想。

 

 

  南边的两户人家遭受了山鬼们的袭击,房子被烧得一干二净。事发当天,大象正在镇子北边巡逻。

  遥遥看见晨雾中升起一条细瘦的青烟,他便立刻攥紧柴刀沿途叫醒其他还在睡梦中的镇民,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时,大火已经彻底包围了木质房屋。在他面前是宛如呼哧打鼾的熊熊烈火,身后才是逐渐嘈杂起来的鼎沸人声。

  大火里没有生还者,他紧紧攥着柴刀,斜着头望着地上凌乱的雪橇车辙出神。大火烘烤着这位自认为失职的守卫,为他健硕的双腿注满了愤怒带来的力量。

  这位少年,就在罹难者的邻居们望着吞噬一切的大火大叹可惜时,沿着模糊的车辙毅然向在霜雾中若隐若现的墓碑般的漆黑大山追去。

  那天中午大象第一次没有返家,阿妈傍晚下工刚进家门,看见自己给儿子留的干粮分毫未动,顶着飘了一下午的细雪不断在邻里之间询问是否有见到自己的孩子。

  实际上,大象在体力濒临极限时,才遥遥望见崭新的车辙尽头,是几个攒动的模糊人影。明明杀害两家镇民,抢走他们余粮的强盗就在眼前,自己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再有。大象头一次因愧疚和失望而恸哭,他只能眼巴巴看着这帮强盗彻底融入眼前几乎要占满整个天空的黑色巨山,仍由大象再怎么捶胸顿足都已无济于事。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两条腿偏偏在马上就能追上强盗的时候会突然失去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山鬼这次没有被暴雪拦截?

  为什么,在悲剧发生之前,自己没有赶巧在镇子南边?

  无辜的少年死死握紧双拳,跪倒在了遮蔽太阳的巴比伦环山的阴影中。他的气息化作白雾,融入阵阵寒风,盘旋在少年周围,仿佛是命运在以此调侃他的伟大理想。

  少年失魂落魄地走回镇子时,天还没黑,一天没吃饭的他没有恢复精神也没有恢复体力。庇护着伊瓦莱登的黑色巨山被他甩在身后,可只要一回头,还是能看到它屹立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东部,坚不可摧的环山正中央,是蒸汽之都那终年不灭的滚滚煤烟。

  风陪了他一路,可他再没有心思听风在他耳边呢喃了什么,家园扁平的雪景倒映在他绿色的眼睛里,和背后那堵厚重石碑般的大山比起来,几乎要在他的眼底结出一层冰来。

  他走回了他的出发点,烧成一堆灰烬的房屋残骸已经被漫下的细雪盖了一层裹尸布,他知道这两团相距不远的灰烬堆底下连节能烧的木头都不会再有,永远消失在他发誓要保护之人名单中的若干同胞,他们的遗骸想必也无法与烧熔的杂物区分。

  少年垂头,在雪中怀着歉意独自哀悼他还未曾结识的逝者。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东西已经被抢光了。”

  少年悲戚地转过脸来,才发觉自己头顶多了一把灰色的伞,为自己在细雪中撑伞的,是一个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的金发女孩。女孩身上穿着老旧的厚衣裳,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少年满头白雪的模样。

  “我没能帮他们抓到凶手……我没能替他们……报仇……”女孩是少年回来见到的第一个镇民,少年低下头呜咽着,巨大的悲伤压垮了他稚嫩的肩膀。

  女孩听着少年的回答,在他的哭声中瞳孔震动起来,不由得凑近了一步。

  “你去……追那群魔鬼去啦?”女孩小心翼翼地问。

  “嗯……可我跑不动了,让他们给……逃回伊瓦莱……登了。我,我真……没用。”少年抽噎着,抬起袖子又要擦眼泪。

  女孩从破旧的袖子里伸出白皙温润的左手,扶开少年已经冻了冰碴的袖口,温柔地为他揩去温热的眼泪。

  少年被这种意料之外的触感打动,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正在抽噎。他的绿眼睛不可思议地凝望着这位尚未收回手去的陌生女孩,震惊过后一个白亮的鼻涕泡在少年的徒劳挣扎中挂在了少年的人中上。

  在少年仓皇低下瞬间涨红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尴尬的鼻涕泡时,女孩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拿袖子擦吧。”女孩陪着少年一块蹲在雪地上,憋着笑仍旧给他撑伞。

  少年红着耳尖用雪擦干净脸,确保脸上再没有会让自己尴尬的东西后,才腼腆地侧过脸来。

  “我刚什么都没有看到哦。”女孩眯起眼睛,粉色的嘴唇轻抿,给了少年一个俏皮的微笑。

  “谢谢……谢谢你给我打伞,也谢谢你帮我转换心情。”少年羞赧着,碍于头顶的雨伞,不好意思站起身来。

  “你为我们跑了那么远,你是一个英雄。饿了吧,要吃点东西吗?”女孩温柔的声音安慰着他,得到少年的回应后,索性把伞柄递给了他:

  “那你来打伞吧,我们回家吃。”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雨伞慢慢站起身,女孩温热的手给他印象很深,方才触碰到女孩手指的一刹仿佛有种被静电击中的酥麻。女孩背着手走在他前面为他带路,而自己却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少年盯着女孩的金色长发问道,女孩好像提前知道他会在此刻发问,话音未落便俏皮地转过身来歪头轻笑着看着他的那双绿眼睛:

  “我叫天爱,你呢?”

  少年的心跳骤然加速,红着脸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女孩的名字,“文桃·大象,我的名字是大象。”

  女孩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指着前方的一栋单薄的木房子开心的对少年说道:

  “瞧,我家就在那里,大象,我们快走吧。”

  大象应和着,举着伞跟在活泼的天爱身后,这个裹在破旧衣裳里的天使,给镇子尽职的守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等大象天黑后才还家时,在离家两三里的路上碰到了正打着火把拖拉家人苦寻他的阿妈。他呼唤着家人朝他们跑去,眼泪再次挣脱眼眶,阿妈认出他来,丢掉火把和他抱在了一起。沾了雪水的火把黯淡的火光闪动着,仍旧照亮了一家人脸上的欢喜与泪光。

  那天晚上,大象说了自己中午没有回来的缘由,一向刀子嘴的阿妈似乎也没有任何要责备他的意思。他们都相信大象不是撒谎的孩子,他所做出的勇敢行动绝对称得上是光荣,尽管后果对还不满十五岁的大象而言极其危险。

  家人的眼泪不会对彼此撒谎,大象并没有听到父母弟弟的任何一声责骂,仍算稚嫩的他感受着家人对他的关爱,这份赤诚的温暖修复着他被现实击溃的理想与心灵。

  那天过后,仍然坚守在无人同行的义务巡逻岗位上的大象也曾疑惑过,究竟是自己用真诚说服了家人,还是家人其实从未想过打击他的理想。

 

 

  似乎有梦,但在大象睁开眼睛的那一刹便烟消云散,再闭上眼睛,浮现出的已是昨日偶遇的女孩那动人的笑颜。

  父母的鼾声在屋中回荡,大象已睡意全无。他习惯了早起,索性摸黑下了炕,换了衣服背着柴刀带上阿妈昨晚备好的干粮,趁着星辰犹在,开始了新一天的守护巡逻。

  不过这次的心情和往日有所不同,大象在亮闪闪的雪地中漫步,嚼着腌肉脚步仿佛在跳舞,他留意着沉睡的屋舍,时不时抬头凝望着绚丽的星空。在这样平和的寂夜里,没有风的参与,正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

  大象可以完全不被打搅地想任何事,但他却发现自己的心乱了。

  无论想什么,哪怕是斗鸡,还是跑马,亦或者是极光,最后都会沿着某种痕迹,落回到天爱身旁。

  大象不禁有点茫然,感觉自己这次似乎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居然还没看到日出。

  那天爱呢,她还在甜美的睡梦中吗?虽然她家里因为她喝药的缘故有种苦苦的味道。

  大象拍了一下脑袋,想回避这些乱糟糟的想法。但藏在这些混乱思绪中的想念越发赤裸起来,最终,大象沿着返家的路,磨蹭着朝天爱的家迈开了步伐。

  当天爱抱膝蹲坐在一块突出的磐石上仰头凝望星空,查觉有人踩着积雪靠近而转头看到大象的脸时,她僵住的愁苦脸色抽动了一下。

  “我这是在做梦吗?”

  “没……好像是我……起太早了。”大象激动开心之余,不知如何安放的手在寂静的空气里抓握两下,最后蜷缩回了袖筒。

  “现在可能离太阳升起还早着呢。”天爱回报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往一侧挪了挪,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要过来跟我一起看星星吗?”

  “好呀……”收到邀请的大象红着耳根磨蹭到磐石跟前,由于不敢过分亲近女孩,索性倚靠着磐石坐在了旁边:“你经常看星星吗?”

  “不,最近的天气总是很坏,不过今晚很好。而且现在是旧时侯的夏天哦,所以我见雪停了,就跑出来看星星了。”天爱歪着头端详着大象好奇的脸,跟他慢慢解释道。

  “夏天……我爸妈说快过年了,不应该是冬天吗?”

  “是这样吗?生活在只有一个季节的环境里,可能是我记错了。那个医生说我冬天更容易生病,所以我才挑夏天出来的。”天爱有些抱歉地冲大象笑笑,又把眼睛对准了夜空。

  “你冷吗?”大象意识到自己好像把气氛又搞尴尬了,而且他希望天爱的注意力能一直在他身上,于是又扭捏地问她。

  “那你要把你的衣服脱给我吗?”天爱并无恶意地调侃了一下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子,哪知大象毫不犹豫地就开始解起了毛皮大衣上的纽扣,这反倒让天爱有点无措,赶紧出声制止:

  “傻小子,今夜不冷,没有风,不要脱衣服,我只是说着逗你的。”

  “你真的不冷吗?”被搞懵了的大象脱衣服的手停留在了下一个纽扣上,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

  “真的,不冷。我也不希望你给冻着。”天爱苦笑着告诉大象,多么单纯的一个小伙子!他有一副好心肠,特别是自己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还果断将拥有的赠与自己的单纯善良,更是让她哭笑不得。

  “哦……”大象又默默扣好了衣裳,扶着下巴望着近在他眼前的天爱,那时候,习惯离群的他或许还不知道,什么是懵懂的依恋。

  “天爱,看星星,会让你快乐吗?”大象望着天爱的脸正出神,天爱听到他的提问,深吸了口气,用双手向后撑住身体,久久地遥望没有极光的静止深空:

  “不会,但看到它们,会让我想起妈妈还在的日子。每次觉得难过,委屈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太不幸运的时候,我就会鼓励自己想妈妈。妈妈曾告诉过我,这是多漫长的一个严冬呀,长得咱们这辈子都望不着它的边。

  “我又想,这是多悲惨的一个世界呀,四季只剩下单调的冬天。咱们人还有房子住,有木炭烧,动物有什么呢?它们只能被冻死。

  “妈妈说,人和动物都是天上的星星变的,天上的星星在天空中多孤单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全部记住那些被嵌在夜幕中的星星。它们在人这一辈子里,都不会改变彼此之间的位置。它们只能遥望我们生活劳作的土地,而不知道要等待多长时间,才能化作流星降世,成为蓝星上的生灵。”

  “但是我早就学过……星星就是星星……”尽管天爱已经用最平静的声调讲述这些,和她一同遥望星空的大象仍然听得很伤心。

  “别打断我嘛,”天爱苦笑出来,并没有歪头看向大象,“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丁点念想了,我没见过妈妈的姥姥那一辈人看过的夜空,据说那时候每天夜晚都能看到有星星迫不及待地从天际滑落成为生命。

  “所以那时候,在动物们随处可见的时候,自己偏偏转生成人,是多么幸运呀。现在因为气候和环境,我们人就孤单了,除了镇中心那些马厩狗场之类的地方,我几乎没有看过大家说的活着的野兽。想必,咱们现在头顶的天空少见流星,也正是因为蓝星上有幸诞生的生命少极了吧。”

  天爱感慨着世间的无常,皎白的月光映照着少女的柔白肌肤,让她蓬松的发梢在冷空气里都变得晶莹。于是在大象低垂的眼睛里,天爱的头发,就成了她身上唯一发光的东西。

  “我三年前见过流星,那时候天刚擦黑,我背完土,打算回家的时候看见的。”

  “你看,就连星星,现在能降世的机会都很少了,而我却幸运的降生,多幸运呀。”

  “是啊,多幸运呀……”少年垂下头,不再和女孩一同欣赏这遥远而斑斓的星空。“可是,有幸降生为人,但我们没有出生在桑南多,也没有出生在老爷家里……”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活着,平安长大,在这雪白的世界里,不是永远在挨饿,也不是永远在受苦,我们不孤单,我们有柴火。只要人还活着,总有好事情会发生的。”女孩回答说。

  “但是我们受着风寒,还要提防从森林里来的疫病。我们从懂事起就看到父母脸上愁多乐少,有时候因为吃饭和生病,难免想到自己出生是不是连累了家人。”大象抽噎着,抬手指向了默默屹立在东方的巴比伦环山,“你看得到吗?在这样晴朗的夜里,就看得到伊瓦莱登那座山,山顶齐整,无论从哪里看它,它都是四四方方的,和一块通天的墓碑一样。那里面还要钻出来恶鬼强盗,每天早晨摸黑毁灭几户人家。为什么咱们这么小就已经活得如此痛苦,还要平白受同为同类的外乡人迫害?”

  “你近距离见过那些强盗吗?他们比我们更穷更苦吗?”女孩问。

  “镇上救过冻僵的几个畜牲,他们不可一世,认为我们就是披着人皮的野兽。明明……明明我们还救了他,他才是没有良心的畜牲!”少年的声音颤抖着。

  “我爸爸不让我去看索命鬼,我身体弱,帮不了我爸爸的忙,每天就是给爸爸洗衣服,备饭。自从妈妈走后,我也有想过是不是我拖累了爸爸,有时候我还想,要是我突然害上恶病,一死了之,爸爸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他那么努力的给地主干活,就是为了给我换那些苦得让人想死的药。

  “为什么我想活着就得喝那种苦水,人人都会告诉我它能救我的命,可我真的愿意活着吗?我最开始喝药的时候,根本咽不下去,镇上来的女医生就钳着我的嘴给我灌,一边灌我一边骂我不知好歹,训我说想活命就必须喝下去。

  “我求饶,说我慢点喝,但吞咽真的困难,我真的咽不下去,还因为抽噎呛到了。那医生看见我咳嗽把碗里的药撒了一半,夺过那只碗就抽了我一个嘴巴。她抽得好,让我知道了我跟他们说不明白。”

  “天爱……”少年拧着眉头,女孩带着哭腔讲述着,眼泪在朝天的大眼睛里打转。

  “我能说什么,给不懂事的小孩子喂苦药,这件事本身就说不来对错,我只知道我挨了外人一顿打骂,吐了三回,半碗药吐成了两碗,照样给我灌完了。也是那回,我尝了记事以来第一回苦,也吃到了记事以来第一颗糖。那糖就是小小的一片,就连甜味,也都跟星星一样飘渺。自那之后,我再没有喝药吐过,就算想吐,我也会强忍着,想星星,想喝完药后嘴里那一瞬的甜。

  “大家都很辛苦,药材太稀有了。旧世界的遗产成了咱们穷人攀不起的东西,浪费多可恶呀,但我不心疼被我不小心打翻的那第一碗药。因为它跟当时的日子比起来其实不算苦,那些人围着我说我不吃这苦就活不下去,让我一度以为救我命的不是药而是苦。

  “但我那天也第一次看到爸爸哭,他在门口擦眼泪。

  “看见爸爸哭了之后,我就听不见那些人的骂声了,那时候我又一回知道了,我们这个家已经失去妈妈了。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为了给我换药有多不容易,多辛苦,但我也知道,我和爸爸都得了病。我的病是妈妈的缺失,而爸爸的病则是我和妈妈给他留下的双重遗憾。

  “救我的是药不是苦,救爸爸的是苦不是药。

  “你看,咱们都这么难了,活着都这么不容易了,又怎么好意思主动放弃这条命呢。就算是马厩里畸形的小马匹,也比咱们穷人在老爷眼里高贵,咱们被伊瓦莱登来的强盗杀绝了多少户,都不及老爷们不幸死掉的一只斗鸡。

  “可我们自己,也起码有爱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珍爱的人,咱们活着确实不如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的玩兽,但咱们是人。是有家的人,是有资格在漫无边际的辛苦过后享受星星一样飘渺的幸福的人。”

  “可就算这样努力去活着,那些伊瓦莱登来的畜牲,也不会手软……”少年咬牙切齿低吼着。

  “我知道,你一直在镇子周围巡逻,想赶在强盗们进犯之前通知大人们,你很善良。”女孩安慰道。

  “可我没有成功拦截……那帮畜牲每次进攻的来路都不一样。”

  “没人有资格埋怨你。”

  “我想保护镇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帮老财主。”

  “大象,你愿意保护我吗?”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五色的星光在这片小小的涟漪中摇曳拨动少年的心弦。

  “愿……愿意,哪怕要跟那帮强盗拼命,我也不能眼看着我的家人,你的家人被他们杀害。”

  “说到,要做到哦。”

  “嗯……”少年冻红的耳朵藏在毡帽里,他的心此刻剧烈地在胸膛中跃动。

  “天亮以后你还去巡逻吗?”

  “嗯,我拿我的柴刀去。”

  “你不必去了,”女孩牵起男孩搭在石头上的左手,把它抱在了怀中,“来我家陪我吧。”

  “这……”少年瞟了几眼坐在石头上的女孩,她含情脉脉的眼睛仍旧望着夜空,少年顺着她的视线,再度望向无垠的璀璨星海。

  “好,我还是带着我的柴刀去。”

  “多美好的星星呀……不过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的腿冻僵了,你送我回家吧。”

  “呃,呃,我的腿也冻僵了……”少年细微地挣扎了几下,尴尬地回应道。

  “慢慢使劲,慢慢来,慢慢走,一起回家。”女孩终于扭头看向少年,眼泪大滴大滴地从脸颊上滑落。

  “嗯,一起回家。”少年深情地凝望着这张同他一样稚嫩却又显出几分幸福神色的脸孔,被护在对方怀中的左手缓缓握紧了女孩细弱的指尖。

  多么美好的一个寂夜啊,天地仿佛都在酣睡,两个年轻的生命在凛冬的暂歇中迸发出的火焰,没有被任何一阵旋风吹熄。

 

 

  新年已至,旧世界仍然存在帝国城邦时,这样的重大节日往往伴随着无限量供应的美酒与佳肴,人们各自从家中走出,来到广场,一同用大吃大喝来庆祝新年里风调雨顺。人们彼此之间会互赠礼物,说些让所有人听着都觉得开心的好话,这样真诚且不知疲倦的喜悦会持续好几天。所有的参与者都会得到充足的善意,谁因为醉酒而闹出乱子也都不会被人追究,广场中央的巨大篝火在节日氛围仍在的几日中绝不会有一丝熄灭的可能,即使天空降下鹅毛大雪,在外欢庆数日的人们依靠它的光热也不用担心着凉。

  天爱裹着毯子坐在炕上,望着立在指尖的一只小金桔,毫无头绪地想象着旧世界欢庆新年时那天堂般的温热情景。最终,这些从母亲口中得知的幻想还是被对极端天气的深刻认知撕碎,从脑海中抽离化成屋外纷飞的大雪。

  十二月的风和其他十一个月的风没有明显的区别,不用屏息凝神就能听到它们冲撞着扣剥房屋棱角的嘶嘶声。昏黑的天空,无星的夜晚,凄苦的生活,狂暴的风雪,他人的偏见,冰冷的房间,奇苦的汤药,羸弱的身体;这些才是自己无法出逃的现实,是旧世界被冻结数百多年后的又一年。

  那些旧世界的丰收与庆典都已成了如今世人无法重现的梦幻,像她这样出身贫贱的流民之子更是从未体会过他人的赤诚。

  “谢谢爸爸,您辛苦了。”天爱收拾着心情,回报给父亲一个能减轻他愧疚感的满足微笑。

  沧桑的男人坐在火炉前烘烤总是刺痛的膝盖,他的脚掌还略带一些浮肿,不过这些他都可以克服。他在微弱的火光中栖息在坚硬的阴影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与他珍爱的女儿一同凝望着这颗新鲜的果实。

  “本来给你的新年礼物是块方糖,后来,碰巧撞见了时祺老爷家的园丁,就拿糖块跟他换了这颗小桔子——个头比方糖还大,咱也尝尝这长在水暖花园里的小果实。”

  “这样说这小桔子先前比咱们过得还好呢。”天爱叹息着,在毯子里蜷缩起双腿。

  “今天不喝药,新年第一天吃苦,一年都要苦。”男人按着膝盖,不便起身的他用轻快的语调安抚着少女。

  “今天吃桔子,新的一年就不苦了吗?爸爸,我不是在闹情绪。”天爱叹了口气,像喜得珠宝的贵千金一样将凉丝丝的金桔握进掌心。

  男人瘦削的脸上胡渣凌乱,家徒四壁的穷酸室内哪哪都被女儿打扫得一尘不染。

  “那男孩给你礼物了吗?”

  “嗯,连带在咱家吃过的两顿饭,一块在今早还给我了。”天爱闷声回答说。

  “哦……”男人盯着炉火,家里的渣木炭永远不够烧,带回来的炭灰燃烧效果也奇差,今天傍晚起的大风雪也不见停息,透骨的寒意从屋外渗入屋中,让这个没有地窖的家变得更加凄冷。

  “文桃家的大儿子,他家殷实,”男人觉得后背刺痒,言语和炉膛里挑剔薪炭的火苗一样摇摆着,“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善良。”或许是阴冷的缘故,裹着毯子的女儿在炕上也抱起了膝盖。

  “你爱他吗?”男人有些艰难地把这几个字挤出牙关。

  “不爱。”女儿摇摇脑袋,脸上没有表情。

  “你喜欢他吗?”被噎了一口的男人哑了一阵,又问道。

  女孩没有动,也没有做声。

  “你想让他多陪陪你吗?”男人试探着继续问。

  女儿垂着的大眼睛里闪烁起火炉里的光,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天爱的父亲把视线挪到弥散着冷气的地板上,靠在椅背上叹了长长一口气。

  在离镇中心更近的聚居处,文桃父辈起就建起的厚实木屋内,大象正陪着父母和弟弟一同庆祝人生所历的第十五个新年。

  今日的火炉烧得比昨日的更旺,一家人被互相抛出的打趣逗得脸都要笑僵,大象陪父母痛饮着家中不轻易启封的麦芽酒,冻疮早已痊愈的弟弟则更痴迷于手脚并用啃食分给他的烧排骨。

  “今天是新年,新年的第一天是怎样的,未来的整年就是怎样的。所以咱们一家人,都要吃饱,喝好!谁也不准皱眉头,谁也不准生闷气,咱这一家子人,只有彼此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才是幸福的。干杯!”阿爸高举着金黄的麦酒,兴致高涨地发表新年的祝酒词。

  “干杯!”嘴里含着碎骨的雪兔也举起盛在小碗里的掺水麦酒与家人一同碰杯。

  “儿子,”看着脸色涨红的大象,阿爸放下空酒杯带着酒劲儿开始说,“你为镇子做的一切,我们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咱们都是一家人,我跟你妈咋能不懂你,你是真的想保护包括咱家在内的,整个镇子。而且,你不是一时热血,你从十三四岁上就开始了,转眼要两三年了,还能风雪无阻的日日巡逻,我们这些大人也不比你强多少。因为我们大人都成了家了,我们都是舍大爱,保小爱的俗人——你是有大爱的人,是瓦涅切特的卫士,虽然你也是俗人,不过终究是有醒悟的一天。还是那句话,多保重身体,你的健康,永远是咱一家子的幸福。”阿爸长了血丝的眼睛好似湿润了,这倒让大象有些羞愧。

  “我能做你们的儿子,也是我最大的幸福。”大象回敬着阿爸阿妈,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杯麦酒全都喝完。

  “大象呀,阿妈也知道,你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走,阿妈也不强求你非要去给那些老爷们当孙子挖土修墙。因为你爹爹年轻时就不喜欢人群,不能说是不喜欢人群,倒不如说是老想干出一番事业再出现在人们眼里。”阿妈看着也有了些醉意,正一脸深情地望着丈夫。

  阿爸被妻子看得兴致高涨,挠着头皮向两个儿子吹嘘起来:

  “你们是我儿子,你们也要知道,咱文桃家不是没出过好汉。你爷爷文桃·搏虎可是当初林地狩猎的好手中的好手,你爹爹我,文桃·壮柳,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天天一个人往林子里逛。你说咱怕狼呀熊呀什么的么?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还巴不得想让我碰上咧。这是后来,狩猎队慢慢不行了,也就咱碰见了你们妈,结婚之后我总不能还两手空空回来吧,这才慢慢放下了猎弓,受苦过起了家常日子。你要问小时候的我,什么是幸福,我肯定回答是能一个人打一头大鹿回来,现在这个问题就不必要了,因为有了你们,我时时刻刻都幸福。”

  大象听得眼眶湿润,阿妈起身弯腰从灶台上搬来麦酒给每个人都添上。

  “所以,大象,你做巡逻守卫,就用心做,什么时候突然想成家了,就回来。凭你的这颗真心,镇上没人能小瞧你,你的大爱顾及了所有人,像你这样的人,跟了你的女人肯定有福。未来的路也长,咱们一步一步慢慢走。雪兔,你了年纪真的还小,可你也要记在:

  “人活这一世呀,就是坦坦荡荡地活自己。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伟大的,平凡的,低贱的,都是由你自己说了算。”

  “阿爸,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大象动情地举杯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阿爸眼底好像掠过了一丝失望。

  “那就去实现它,无论结果如何,我和你妈都为你骄傲。”阿爸举杯应道。

  “阿爸,我要多识字,到时候给把你们说的故事都记下来,当咱家的传家宝。”雪兔举着没掺水的小半碗麦酒,稚嫩的童音让他的三位家人都忍俊不禁。

  “那我跟你妈老了等着让你给我们再讲。同起一下,愿咱家新年幸福平安,干杯!”

  温热的暖屋内荡漾起了啤酒的泡沫,幸福的一家人在屋外刺耳的风号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大象孤单的试炼并未停止,似乎总有个声音在鞭策他,让他以超凡的毅力坚持下来。

  这大半年时间里,他与天爱的关系更加密切。随着他身体逐渐健壮,个子逐渐高出了天爱半个头,原本就宏大的责任感,让这位少年心中孕育出了一处避世的桃源。

  在这大半年中,他与天爱见证了两百座燃烧在边陲的葬礼,也目睹了在清夜中擦亮天际的一抹流星。莹绿的极光下,他们探讨着一些浪漫的话题,如果天爱兴致上头想去坚冰海堤走走,大象永远不会拒绝同行。

  天爱的身体比普通人更羸弱,把大象苦出过眼泪的汤药现在一周只需喝四次。大象识字没有天爱多,不经常出入镇中心的他托弟弟雪兔为他们从镇图书馆里频繁借阅旧书。从永春国度桑南多颂歌,到发行于帝国时代的本土物种图鉴,当然,谁都喜欢旧世界浪漫的童话故事。两个离群的孩子一个读,一个听,宛如寒夜之中的两粒星星,相互用细微的光亮温暖着对方。

  他们冒着细雪一同见证太阳自银白的地平线上升起,也一同静坐在城镇边际遥望太阳没入漆黑的原始森林。

  在这个世界里,鲜少会有人冒着酷寒去欣赏这些离他们甚远的景色。比起太阳和月亮,远不如炉膛中的炭火让人觉得美丽,说起星辰和云卷,哪有斗鸡赛马值得关注。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批判的,毕竟世间常驻仍是让人牙齿打颤的酷寒,人都喜欢和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待在一起。

  对于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来说,一起体会和见证这些末世之中依旧称得上美好的风景并非因没有回报就不具备意义,又或者可以说,这些风景只因不再是自己独自见证而更加美好。他们欢笑着,在微风细雪中相互倾诉发生在彼此身上的小变化和自己家长都不知道的小秘密;在彼此逐渐深情的无言凝望中,怀抱着爱意与幸福陪伴彼此度过这日渐寒冷的一朝一夕。

  有了大象的陪伴,天爱脸上的表情越发真诚,已不再只有尽可能不引起他人厌恶的微笑。在大象结束惯例巡逻后,天爱会在自己的家中为他朗读书中的新故事。这个需要烘烤外衣的胡渣男孩会裹着她的毯子,与她一同体会书写于旧世界的种种情绪。

  读到好结局,他们会欢呼,读到坏结局,他们会悲伤。在这个缺乏精神给养的世界中,两个憧憬美好的孩子,在一间有些漏风的房子里,用阅读体会着过去山青水绿的温暖世界。

  在众多篇章之中,天爱给大象读得最多的,也是她最喜欢的,便是过去的骑士文学。

  在她看来,故事中孔武有力的骑士,那些追求着公正与荣耀的善良而强大之人,总因自身恪守的信条与忠诚而死,仿佛这是一场漫长的献祭之路,但故事中的骑士并未逃避过命运抛出的选择,甚至,存在于旧世界的贵族文化中的骑士精神比国王还要伟大。

  在这个自私冷酷的世界里,骑士精神还会继续存在吗?

  天爱并不是要奢望成为故事中的华贵,自幼失去庇护饱受歧视偏见折磨的她,反而更有保护谁的想法。但上天仿佛恶趣味一般,给了她如此羸弱的身体。

  但她也是幸运的,至少她现在还拥有着大象那骑士般无私的爱与陪伴。可以说这个愈发可靠的男孩,带来的一切改变都让天爱原本孤单凄苦的生活多了数道温暖的光芒。

  在孤独地践行看不到任何希望与改变的守护者的过程中,往往无法忽略自所不及的无奈和悲哀,此类苦难与失望总有重塑一个人的能力,但往往也会玷污他的心灵。

  天爱也给予着大象家人之外的关怀与陪伴,用妈妈为她留下的童话与梦幻悉心擦拭着少年赤诚的澄净心灵。

  或许能给予这个当真做好随时为镇子牺牲一切的男孩温暖,守护他那本该受所有人敬仰的心灵,也算是自己践行善良的一种方式吧。

  大象说他喜欢自己脸上真切而幸福的笑,自己又何尝不爱这个男孩义无反顾却不被理解的孤单背影,和他那闪闪发光的绿眼睛?

  只是,但旧世界的童话中的严冬过后还有万物复苏满含希望的春夏,可瓦涅切特的混沌天空下,只有绝望而现实的永恒寒冬。随着大象与天爱越来越亲密,大象的母亲也开始渐渐着急起来。

  天爱也知晓这些,但大象的家人并未真的对大象实行强制手段。

  大象每日仍旧雷打不动地去巡逻,但想必孤独地跋涉于雪地三年,此刻的他或许第一次产生了疑惑和动摇。他会不理解,究竟自己迄今为止所付出的是否真的毫无意义?背着父赠予的柴刀,一如过去的父亲那样等着狩猎什么动物好回去挣得荣耀,最后只能在虚无中放弃这个梦想,弯腰低头用劳动去养家糊口。

  你是一个俗人,我们都是俗人。

  阿爸的声音回荡在大象的脑海里。

  或许自己真的该放弃了,至少,他曾真的以这末世间难得的高尚为生养他的城镇做过光荣却全无战绩的卫士。

  曾让自己感到光荣无比的义务巡逻如今也仿佛成了出逃家庭的借口。

 

 

  雷克斯先生坐在椅子上,认为今天可以和女儿好好聊聊以后的打算,他望着正在重新整理亡妻遗物箱的天爱,突然想起亡妻已经离开自己和女儿足足十年了。

  “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镇上我去取药的时候医生说你再有一两个月兴许就能停药了。”雷克斯先生尽量用一种值得高兴的语气说出来。

  “还好,这么苦的药,能趁早停也是件好事。”天爱铺展开这些自己还穿不上的好衣服,轻轻抚顺面料上的折痕,尽量欢快的回应父亲。

  “天爱,爸爸跟你说件事。”

  天爱手里的动作短暂的凝滞了一下,尔后又继续将铺开的裙摆折住收起。

  “大象的家里人找您商量事情了吗?”

  雷克斯先生尴尬地苦笑了两声,他并不意外他的聪明女儿能猜到他想说的事情。

  “爸爸没有本事……”

  “这不该是值得您伤心的事情,能成为您的女儿,被您抚养长大,我知足了。”天爱继续着手头的动作,就是手指有点颤抖。

  “可惜爸爸给不了你以后的人生……”比起去年新年夜赠送女儿第一颗新鲜金桔时的精神模样,现在的雷克斯由于过劳与胃炎已经枯槁了不少,没有什么生气的大眼睛满怀愧疚地缩在眼窝深处,“爸爸感觉快要病倒了,最坏的情况是活不过今年了。”

  “我长得不坏,我明天要去镇子上谋差事。最不济去给工人食堂做帮厨都行,只要不受太多风寒,不会轻易发病的。”天爱没有叹气,也没有哭泣,她只是在整理,希望能在整理过无数次的行李中再找到两件母亲穿过的结实衣服。

  “爸爸知道你想得远,也随你妈妈一样心善……你告诉爸爸,你跟他做了没?要是做了你也别瞒着我们大人,爸爸这包袱你丢了就丢了,我能看着你有下家,现在就死也能合眼。”雷克斯先生嗫嚅着,跟一直敬爱着他的女儿说这些,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正被两块烙铁来回搓着炙烤。尽管坐在火炉旁,可他只觉得身上到处在发冷。

  背对着父亲的天爱攥着衣角的双手紧紧扣成拳头,脸上浮现出狰狞的表情,她当然清楚如何靠一个没有家底的穷苦女孩的身份独自一人在这末世间活下去,但她一直在无数个场合中试图驯服这种诞生自人性中的欲念。尽管已经在心中发誓过多次,自己绝不会亲自玷污大象那博爱而纯洁的心灵,但听到父亲这样询问自己,天爱也真的感到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意。

  “没有。”她极力控制着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身体,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

  “什么?”雷克斯先生扶着椅子微微向前倾身,他没能听清女儿的回答。

  “我是说我没有!”天爱咬着牙齿,猛地转过身来冲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吼道,看着日渐憔悴的父亲那写满畏惧与愧疚的沧桑面容,天爱终于无法控制的大声哭泣起来。

  她和大象在这孤独艰苦的寒冷世界中一同见证过那么多永恒而瑰丽的壮景,曾在仿佛能一直延续到时间尽头的陪伴中许下过多少甜美的誓言,在这段逐渐被期待和幸福所慢慢填满的崭新生命中,自己做过多少场不再只有离别与痛苦的美梦,在多少个会哭湿枕头的夜里安笑出声。但一切都会迎来终点,一如生活现在这般,要自己与甜蜜的幻想彻底决裂。

  如果能结婚的话,她为什么不想和大象白头到老?如果允许的话,她为什么不愿给大象更加热烈的爱?如果这一切都注定是可以有好结果的话,她又为什么会一次次在少年完全为自己敞开的命运面前选择克制而非跻身那道爱欲的洪流?

  “爸爸,我已经做不到更好了,我不想去连累他……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恶心,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啊……”天爱慢慢伏倒在炕头,把脸埋进母亲的遗物中断断续续地哭泣。

  “人都是星星变得,能在降生机会如此渺茫的世界中转生成人,是多幸运的事情呀。”母亲那永远充满着温情的言语闪烁在噩梦之中,这样美好的生命,却在自己刚懂事没多久消殒在了风寒的魔爪之下。

  降生在这样一个寒冷的世界里,真的是幸运的吗?即使活着就要受苦,也值得我们活着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活着,平安长大,在这雪白的世界里,不是永远在挨饿,也不是永远在受苦,我们不孤单,我们有柴火。只要人还活着,总有好事情会发生的。”

  自己曾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妈妈在临终之前也曾这样安抚过自己。

  “我还想跟你看更多的日出日落……咱俩都要好好活下去……我愿意随时陪你看星星,几次都行……我等你的病完全康复……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大象曾说过的那些温柔的话又在自己痛苦的时候被自己想起,只是这次,他的话语是这样让她伤心。

  “你知道骑士吗?他们为了自己的信条和正义,可以慷慨赴死。”自己曾这样问过大象。

  “你就是保护我们大家的骑士,勇敢且高尚,不过,我会向上天祈祷,你会收获一个好结局。”自己曾这样对大象说。

  “可我想做你一个人的骑士。”大象却如此认真的这样回答自己。

  “我已发誓要永远保护你。”这是她第一次接吻前,记得清清楚楚的对话。

  “你爱他吗?”爸爸前不久就问过自己。

  “爱。”自己坦然的回答说。

  “你要他娶你么?”爸爸轻快的口气仿佛在打趣。

  “不。”自己做出这个选择并非口头上那么容易。

  “你觉得他爱你吗?”爸爸追问着。

  “爱。”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问题中感到一丝幸福。

  “那为什么不要求他娶你?”爸爸假装好奇的询问自己。

  “因为咱没有家底。”自己是这样回答了藏起顾虑的父亲。

  “没有人会真的为家人之外的其他人献出生命,永远不要过分依赖于他人。”这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是自己坚守的信条。

  “我想尽我所能守护我能守护的每一个人,但我好像永远也做不到了。”少年惶恐的向自己倾诉说。

  “我也有自己想要恪守的准则。”自己某时某刻曾对少年这样说。

  “你知道吗?旧世界里,也有女骑士哦。她们也有着男骑士们具备的一切,才不是那些只能被他人拯救的贵族小姐。”

  “女骑士会哭鼻子吗?”

  “女骑士不会在男人面前哭哦。”

  一段悠扬的口琴声逐渐取代了令人窒息的漆黑,天爱在啜泣中聆听着这莫名觉得熟悉的旋律,妈妈的容貌和声音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天爱慢慢将脸从怀中湿哒哒的旧衣服上抬起,歪头看到了坐在炕沿吹奏妈妈口琴的父亲。这个坚毅的男人此刻也在流泪,天爱缓缓坐直身体,向身旁的父亲爬了几步,抱住了这个深陷痛苦与疲惫之中的平凡英雄。

 

 

  “什么?你要跟一路吃人过来的流民的后代结婚?你要气死我和你爹爹!?”阿妈咬着后槽牙,脸涨得通红。

  “你们都这么说,但谁也没去真的了解过他们……”大象从未和家长顶过嘴,尽管他在内心中排演了许多遍,可直面阿妈的愤怒还是弱气了下来。

  “咱家世世代代都是良姓,哪有娶一个恶姓家女的理由。换在我和你爹那个时代,镇上人早就按蛊惑人心罪拔那荡妇舌头了!”

  “什么良姓恶姓!?罗织是镇上老爷们给她家人冠的姓啊,她不是镇子原住民,她的名字里不该有什么‘罗织’,她的全名应该是‘天爱·雷克斯’啊。”大象也觉得愤怒,即使习惯了阿妈伤人的嘴,可如此狠毒的话从母亲嘴里吐出,仍旧让这个善良的少年感到疏远。

  或许是察觉到了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倔儿子已经成了半个大人,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也主动放缓了紧绷的情绪。

  “阿妈也不看她是良姓还是恶姓,可是结婚是你人生的头等大事,总不能不看双方的身份吧?”迎着儿子疑惑且带有点畏惧的眼神,阿妈继续训导: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我和你爹早就看过了,也听说了,是,挺懂事一个姑娘,也勤快,就是身子弱了点。可她能拿出来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她是一无所有的流民出身,你是祖辈都在瓦涅切特耕耘的镇民,她怎配得上你?”

  “她不比任何人差。”大象急迫地反驳。

  “可就她家庭那个情况,谁能要她啊。不过日子啦?”

  “雷克斯大叔不就是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独自抚养天爱长大成人的吗?我可以放弃义务巡逻,去踏踏实实用劳动养活我和她组成的家庭。”大象死咬着牙,破釜沉舟般的向父母表达自己的决心。

  但阿妈并不会被少年毫无成本的决心所打动,她坐到儿子身旁,意味深长地开导已步入歧途的孩子:

  “大象,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现在可不是几百年前你在外面睡一晚顶多着凉的旧世界,你不吃不喝吗?你能靠劳动换多少炭?你真的以为我们不想让你跟你真心实意想在一起的女孩结婚吗?但咱们说到还是俗人啊,咱最多只够咱一家人不至于受冻挨饿,你要拉扯一个烂掉底的外人家庭,你叫咱家以后怎么过日子?”

  看着面色发僵的儿子愁苦的脸,阿妈无奈地放低了声音。

  “你也长大了,该多做做现实考虑了。为什么镇上总是在意各人的出身身份,总给你感觉我们原住民就是高出外来人几等。其实很简单,你在这片土地上呆的时间越久,能积累下来的财产就越多,区分我们三六九等不是良姓恶姓或是生平资历……孩子,是资本!

  “咱家不是富贵人家,先人们肯定也不希望你把祖辈们留下来的财产拿去给外人补窟窿。这样的浪荡事情在冻不死人的旧世界也是忌讳,你就认了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阿爸在火炉旁敲着烟斗,然后在一家人的默默注视中重新塞好烟丝,作为一家之主,他并不打算说任何开导儿子的话。

  “大象,你要下了决心不跟她来往,咱家可以代你送她家些礼,各家大人也都相互认识,面上的人情都能给你置办下来。我和你爹爹都尊重你的想法,人总有少不经事的时候,太在乎情面也是应该的,等你以后真的跟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你也就懂怎么做人了。大象,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把人家姑娘给?……”

  阿妈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连阿爸抽闷声抽旱烟的动作也都停了下来,雪兔轱辘着眼睛,视线在三个家人冷峻的脸上来回徘徊。

  “我不是那种人,她是清清白白的。”大象叹了口气,让阿爸阿妈紧着换了两口气。

  “你吓死我们,你干了对不住人家姑娘的事儿,这事咱家就不占理了。”阿妈拍着胸脯,有些脱力地冲大象说道。

  大象垂着眼睛,二人第一次遥望星空时天爱的疑问浮上他的心头,而自己的回答也从未被自己忘记。他已发誓要像骑士那样守护这位曾在他孤独巡逻中给予他温暖的天使,这个带着温度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大象慢慢起身,语气失望又笃定:

  “阿爸阿妈对不起,我非她不可。”

  阿妈没有想到儿子最终仍执迷不悟,眼看着儿子走向门口,她终于无法克制地发起怒来,指着儿子结实起来的背影咆哮:

  “你要真这样打算,你以后就别进这个家!”

  “我就算不回来,也会想着给你和阿爹养老的。我会像最后抵达这里的人一样去恳请镇上的人帮忙为我和她建一座新房,用我的劳动去从零开始。”

  大象拉开屋门,家中扑进来冰冷的大雪,阿妈的气一下子全消了,“你再好好想想么!我跟你爹给你准备的东西够你和将来家底也足的女人少苦半辈子,你非要帮那女的兜底,到底图啥?”

  “我图我心安!”大象戴好手套的双手扶着系在腰间的柴刀走进大雪中,没有回头地关上了屋门。

  阿妈颓然地坐会凳子上,打小就倔的儿子自己又怎能不懂?这一走八成是要去女孩家里,过去的半年里自己也并非漠视不管,只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家孩子会在这种事情上钻牛角尖。

  随着气温一年比一年冷,百姓的日子越过越苦,做母亲的怎能真舍得让自家孩子走错路后半生被无底的穷苦拖拉住?

  但是孩子就是孩子,从来都能指望他们愿意正视令人痛苦万分的现实,谁也说不定自己还能在这末世中存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伊瓦莱登的恶鬼不会在下一场睡梦中砸破自家的宅门。人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谁能去指望他人依旧善良和温暖呢?

  明明相互剥削才是常态,为什么偏偏自家的儿子始终都在走一条注定无人陪同的孤独的道路?

  为什么……总做傻事的偏偏是自己的儿子……

 

 

  雷克斯先生特地将火炉旁烘烤的几块碎炭也一并填进炉膛,今夜的火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暖。天爱和远道而来的大象面对面坐着,橙黄的火光闪烁在两人的身上。

  天爱似乎并不对大象冒着大雪的折返感到惊讶,只是沉默着帮他脱下嵌满冰雪的厚重外套,为他裹上了自己的毛毯。

  今夜的她头一次穿着粉睡裙出现在大象眼中,时间并非只重塑了大象健壮的身形,身着丝绒长裙的天爱也已出落成了一个苗条靓丽的姑娘。

  天爱明白,大象是怎样来到她家的,她总是很聪明,也很克制。

  局促的房间里,三个人都沉默着,雷克斯先生故意坐得离他们和火炉很远,看到冒着大雪深夜到访的大象时,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沧桑男人站在暖和不到哪儿去的屋内冲来者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手里捧着热水杯,并不怎么怕冷的大象此刻面对端坐着的心上人多了些过去的羞赧。

  “你和家里人吵架了吗?”天爱出声问道。

  “对……”由于雷克斯先生也在一旁,正坐在阴影中注视着自己,大象只能模糊地回答。

  “是因为我吗?”天爱俏皮地歪头冲大象一笑,让这个男孩耳根通红。

  “我试着说服他们……让他们接受……”大象支支吾吾,一路上构想的激情发言被天爱意料之外的冷静和随和牵扯着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不需要那样去做,顺其自然就好了,生活就是这样的,组成普通人幸福和未来的东西,或许还得是木炭和粮食。”天爱平静地微笑道。

  大象愣住了,他已经做好随时向天爱解释的准备,但天爱始终给他一种正有意慢慢疏离他的不安感觉。他抱着杯子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原先的激动似乎也被头发上残留的雪水一点点浇熄:

  “我的父母想给我指一条路,可家庭已经变成了交流资产的容器,听从他们的安排,最后不过是参与了一场合适的交易。如果我因去追求真正的爱情而没有顺从父母的安排,父母因此要跟我断绝关系,那我会主动从那个家中脱离出来。我可以回到镇上,从最脏最累的活开始做起,我会向所有人证明的我的决心……”

  大象还想强打精神继续滔滔不绝,但眼看着天爱的表情越来越凄苦,对方显然并不想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吐出来。茫然无措的少年撇过脸望着融入阴影的雷克斯叔叔,声音低得被炉膛里的木炭爆裂声盖过。

  “大象,放弃吧。世上没有这样自私的感情,要你在家人与其之间二选一。”天爱迎着大象那单纯而可怜的眼神回绝了他。

  “我曾向自己发誓要给你幸福……不能履行我内心难安……”大象的声音有些哽咽。

  “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自己许下的誓言。”天爱并不为所动,“你曾说过要让我幸福,也说过要让你的家人幸福。”那双今夜涨了几道血丝的黑眼睛里掺杂了过多的疲惫,“现在却因为我,要与养育你长大与你朝夕相伴的家人决裂,你这样做,你的家人会幸福吗?”

  大象怔住了。

  “你有持有大爱的人,不该在这种事情上钻牛角尖。”

  “没有人把我的付出当回事,只有你,愿意陪着我犯傻。”大象眨巴着他的绿眼睛,委屈的眼泪从长了须毛的双颊滑落,“人活这一世,就是坦坦荡荡地活自己。我去做守卫,是因为我想成为他人的依靠,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薄弱,甚至没能成功拦截敌人哪怕一次。镇上的人并不在意我的付出,尊重我做这件事的人只有我的家人和你的家人,有你陪伴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当我一个人面对着孤独和风雪的时候,想到我身后还有你们,就会觉得这样的苦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可以为你们做更多的事,我想永远保护你们……我爱你,光是知晓这点我就会充满力量……”

  少年捧着水杯的手越举越高,才猛然明白女孩最开始把水杯塞到自己手中是作何用意。

  在少年无措的戛然而止中,女孩眯起泛红的双眼,语气既无奈又开心:

  “对我而言,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了。”

  “什么?”少年慢慢收回的双手僵在了原地。

  “我是说,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幸福了,已经快要不能再幸福了。能在这样孤独的世界里遇到你,能够被你所热爱,能与你一同看过那么多让人忘不了的景色,能听到你亲口说出你爱我,我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了。

  “所以……现在这样就好,再进一步我就会失去我一直珍视的本愿,那对我而言才是得不偿失。”

  “你在说什么。”少年并不理解。

  “如果你只是把我看做是故事里只能坐以待毙等待救赎的弱者,你就是在蔑视我。我也依然有力量,可以独当一面,我可以靠我自己来赡养我的父亲。”女孩的声音里多了一分骄傲。“我明天就去参加镇上的劳动。”

  “我和你一起去,我不做巡逻守卫了。”

  女孩的表情僵住了,愧疚慢慢爬上了她微微皱起的眉头。

  “没有意义了……

  “我一直有个梦想,我想让咱们的城镇不再受伊瓦莱登的侵略。我想让咱们每个鎮民都无需担心危险,我想让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哪怕是在这末世里,也对明天不绝望。我想让每个人都幸福,可我知道我做不到这些,发觉自己的能力从来都没有可能实现这些曾被我视作人生责任的美好愿景,让我内心难安。”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女孩将水杯搁置在了炉圈上,将暖乎乎的手盖在了男孩的手上,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他微笑,“你从来都是一个顾他人不顾自己的好人,正是因为在这样人人自顾不暇的环境下,才显得你的善良傻傻的。一件事物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它的结局,光是你在坚持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伟大了。”

  面对震惊不已的男孩,天爱捏着对方的手背继续说:

  “你不必有太多压力,也不必要过分担心我。大象,不要忘记你的信条,很多事物并不是没有结果就没有意义,只要你去做了,它一定会有意义。这个城镇也许不会真正在意你的付出,但你的付出,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我最开始爱上你,就是因为你有这样一颗滚烫赤诚高尚的心。这个世界因为有你这样善良的人才不至于只让人觉得寒冷。我永远爱你,只是我们彼此都有需要自己独自去走的路。所以,快回家去吧,回去太晚,叔叔阿姨会为你担心的。他们比我在往后的生活中更需要你。”

  “你不是还想要保护镇子吗,真正的守护者的步伐可不会被这些小事情所牵绊。”

  当大象晃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口,天爱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火炉旁,是雷克斯叔叔将他送出了玄关。

  星空之下,眼前这个与父亲同龄的男人是如此沧桑和落寞,在两个孩子相互商讨结婚的大事时,本该做家长的却在一旁缄口不言。当寒冷吹起时,大象在恍惚间似乎体会到了一点雷克斯先生的痛苦和无奈。

  “谢谢您将天爱养育成人,您辛苦了。”

  在离开之前,大象向支撑起这个家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

  松软的雪花拥簇在脚下,耳旁只有微风的低吟,感觉内心缺失掉一块的少年,在熠熠极光下依然独自一人。

 

 

  “算了,这孩子随我,性子倔,天生胳膊肘就要往外拐。谁家小孩能坚持天天在冻死人的外面当义务巡逻?我没娶你过门前,还想着当镇属游猎队的头号猎人呢。后来你撅了我的弓,我不还跟你闹得差点分家么,最后我的猎刀实在舍不得,叫人打成柴刀,有大象以后就传给大象了不是么。”阿爸冲阿妈摆摆手,示意该结束这场持续了整晚的谈话了。

  “死鬼,还说呢,你爷俩就是给这帮外人送死的命。”阿妈的围巾也没有摘,语气里的火早已消退。

  “红柚,你就说吧,这孩子的想法,其实也是难得的干净。孩子都是天生的,你要硬拗,拗不过他。咱家也不是过不下去,只要孩子都能平安过活,就是咱家老骨头的福气啦。”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能一下摊上你们这爷俩。”尽管无奈,但阿妈心里也已经接受了大象那果决的选择。

  “那你说我和大象又做过啥对不起你的事情嘛,各人有各的路,咱当父母的,也该尊重一下孩自己的选择了。在旧时候,男男女女谈感情多自由,哪里还用这么掂量对方的家底儿呀。”

  “我知道大象对那女孩感情深,当初孩儿想当巡逻守卫,咱俩也都没多管,咱不管,又不能硬怪别人帮咱管。作孽呀作孽呀。”

  “兔兔睡了?粮食多不多,按这孩子的倔脾气,你给他逼出去了,八成私下就谋着跟咱分家另过了。”

  “兔儿早睡了。等娃回来好好跟他说说吧,都是身上掉下了的肉,反正长大都是个躲着咱们走。光溜溜就要组家庭过日子,咱当大人的又不能真的让孩一个人硬受苦,你不管我还不忍不管嘞。”

  “哼,指不定孩也是这样想你的。”阿爸呷一口淡茶水,调侃着阿妈。

  “我孩儿我心里清楚。”阿妈白了阿爸一眼。

  “砰、砰、砰”三段沉闷的叩门声传进屋里,两人都蹭的从火炉旁一下子站起身来。

  “大象回来啦?”阿妈瞪大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别开,大象要回来也不该是现在回来,不是山鬼找上门来了吧。”阿爸压低声音,一把扯住阿妈的衣袖。

  阿妈的脸色一下子吓得惨白,两人围着火炉坐了一夜,此刻应该正是破晓时分。

  “笃、笃、笃”又是三声,不过比方才显得更无力。

  阿爹踮着脚凑到门口,拿了菜刀,脸色铁青地趴伏在门上。

  “开下门……我回来了……”凑近门口,阿爹才听见这断断续续的嗫嚅。赶紧打开门,抵着门的大象就背着一位身穿多层皮草外衣的孩子一头栽进了家里。有鲜血,慢慢从大象的身底渗出。

  “大象!还有这是谁!?”阿妈惊叫起来,阿爹试了试孩子的体温,已经有点失温了,至于背上的孩子,情况也非常危险。

  “阿妈,咋了?!”雪兔从卧室窜到了玄关口,被眼前一幕吓得直发抖。

  “兔儿,你帮衬你妈给你哥他俩热毛巾去,我去镇上请医生。”阿爹第一次在小儿子面前如此严厉,这位早衰的中年人从墙上一把扯下兽皮大衣,罩在身上便急惶惶地扎进了紫蒙蒙地初晓里。

 

 

  数小时前,大雪初霁,大象神色哀戚地在莹白大地上正向家的方向埋头彳亍。

  他在脑中挥不去过去与天爱的种种亲昵,但不知要往何处去的冷风总要掺和进他的思绪,让他总是想起天爱那带着一丝歉意的笑脸。

  大象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旅程,但天爱今夜的告白反倒有了一种生离的意味。她始终都没有哭,她是一个比自己要现实许多的人,家庭的残缺与命运施加给她的苦难让她更显一种令人感到怜悯的清醒。

  高尚的理想在平凡的生命中只是一种曼妙的谎言。大象的世界中突然涌入了这句令他一时无法理解的话。

  “大象!”一声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呼唤把大象的思绪拉回雪地,冒着轻烟的屋舍后转出一个衣着光鲜的身影,两匹毛色油亮的黑白纯色雪橇犬已经带着风窜到了自己脚边。

  大象鲜少接触这些富贵人家才能供养得起的长毛家伙,被这两头肩高能达自己膝盖的活泼大狗吓得有点不敢动弹。

  待那个身影走进,大象才借着月光看清来者是一个有点憨相的矮子。精致的厚衣服一层层浆在他的身上,彰显着他身后的财力与身份的不同。

  “终于找到你了,”来人语气很兴奋,同时招呼着人与狗,“白吃苦,活受罪,给我过来。”

  两头须毛上沾了雪花的巨兽在夜空下哼哧哼哧喷着鼻息,丢下感觉有被冒犯到的大象窜回了主人身旁。

  “你管这两只狗叫什么?”或许是出于对方身份的顾虑,被两只大狗微微吓到的大象尽量语气平和地询问道。

  “白的叫白吃苦,黑的叫活受罪。”对方轻快地回答了大象,让大象放低了一点戒心。

  “你认识我?找我做什么?”大象皱着眉,不理解来者的用意,过去也有人碰见过他巡逻,大家都会劝他尽早放弃这毫无结果的苦行。

  “谁人不知道有个家伙为了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天天在外面挨冻。大象,我也想和你一样,碰运气当个英雄,受万人敬仰~”来人冲大象挤着眼睛,拖着腔调慢慢说道。

  “你在说什么?”

  “嗯?”对方显出一丝夸张的诧异,用更惹人反感的腔调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才连续这么多年每天这样白吃苦,活受罪?”

  “当然不是!你这人说话真难听。”大象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气鼓鼓地朝旷野走去。

  “啊?那我们为什么伫立在这片雪原上?”这个矮子不依不饶,紧追在大象身后,“难不成当今世道,还真的有没什么本事却还妄想保护所有人的傻瓜?”

  大象回过头来冲那个家伙吼道:

  “我忍你很久了!你是谁家的儿子,为什么要嘲讽这样伟大的事业的唯一实践者!?”

  “吠风,我的姓,我当前只愿意告诉你这个。”来人歪歪头,安抚着身下两匹目露凶光的猛犬。

  “吠风……你是镇上狗舍老板家的二儿子?”大象记起来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八卦,说狗场主的二公子从小就离群,经常整日的钻在书房里,不好与外人说话,性格乖僻也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说话办事都疯疯癫癫的。但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贱兮兮的家伙,为什么今夜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回家的路上。

  “我是,但也不全是,因为我做不到我的家人那样可以安心地享受奴役同类的日子。”吠风哆嗦着身子,言语里带着一种玩笑的意味,刚顶到大象胸脯的身段让他看起来弱不禁风,一身的厚皮草显得他像只待宰的肥羊:

  “所以我跟家父吵了一架,趁着今晚是个好天气,特地跑出来找你。想到你很难不孤寂,所以觉得你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同行。”

  大象摇摇头:“冻坏你我可不管。”

  “放心,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算我看走了眼。”吠风踢踏着脚步跟在大象身旁,硬雪被他的靴子尖踢得到处都是,两只猛犬就在这一阵阵白烟之中来回穿梭,给原本静谧平和的巡逻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如果巡逻时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由几个人相互照应,随行一两只活泼的雪橇犬,那该多好!

  “你为什么苦着脸?”吠风出声问道,凌乱的足迹从镇子南部一直向占据了半片天空的巴比伦环山蔓延。

  “因为我爱上的姑娘为了不连累我……”大象从未与外人谈起过天爱,但此刻他真的很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内心复杂的感想。一路上大象一直在讲,吠风时不时点点头,没有风打断两人的发言,两只狗也安分的跟在主人后面。

  “或许,你说的这个姑娘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算真的爱你。”吠风轻摇着头,鼻子已经被冻得通红,“明明你们都还不到十六岁,却要做这样痛苦的选择。”

  “我害怕失去她,我爱她爱到骨子里,她如果不愿意嫁给我,那我这辈子都注定要孤独地度过了。”大象既愤怒又委屈,脸色难看的像块桦木皮。

  “无论你将与谁度过一生,一个人也都只能活这么一次。或许区别就仅仅在于,你为谁而活。既然你的父母都说了会以你爱镇上的所有人而荣,为什么你会固执地认为他们会坚决反对你偏爱人群中的某一个?仅仅是拿家庭来说事的话,无论你和谁去挣扎,最终都会因平庸而倒在这场没有尽头的冬天,如果咱们大家明天就得死,你更希望和谁抱在一块?”

  这个来自富人阶级的家伙聆听时彬彬有礼,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但他的发言又如此符合大象心意,言语之下的精明或疯癫似乎也让大象一块感性起来。

  “如果明天就得死,那我更想和天爱在一起。”

  “理由?”

  “因为天爱只有爸爸,她比我的家人更需要我的陪伴。”大象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你已经发觉了,挡在你和她之间的其实是平庸,平庸限制了你真正的想法。平庸的人生里,一切当下看似更值得的选择都是迫不得已的对策。如果有人跟你说过‘人活这一世,就是坦坦荡荡地活自己’,那你就该明白,平庸的人只能在不断的妥协中把生活越过越烂。”

  在大象诧异又崇敬的眼神中,吠风三言两语向这个少年比划着未来。

  “你比你所说的更爱那个冠着恶姓的女孩,而那个女孩也比那些看家底嫁人的肤浅之人更值得你爱。但你的前路不该止步于此……”

  吠风打了一个寒噤,俯身摸了摸脚旁的随行宠物,拍拍它们的屁股,让这两个嬉闹了一路的家伙回家了。当他站起来时,大象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召唤,但眼前这个还需要他低头的小矮子,可并未做什么其他动作:

  “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既帅气又富有责任感,倘若你愿意,你会有大把的追求者。如果你能有足够的影响力,或者撞大运得到一两个有钱人的赞助支持,你会飞速靠近你那遥不可及的英雄梦想。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即使已经濒临终末,但也依然需要英雄。你可以做到这些,不是因为你生而伟大,而是因为像你这样愚钝而单纯的人不容易活到成年。”

  “你在说什么……”大象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但他却天然地能懂得吠风言语之外的意思。

  “有个女孩向虚无的命运祈求她的骑士能有一个好结局,而真正的好结局从来都不会由上天直接赠予……你懂吧,童话里的那一套可不能应用在这片被冻了三个世纪的土地上。”

  大象的绿眼睛死死盯着有些说不利索话的吠风,生怕这个穿得比自己还暖和几倍的娇贵公子哥突然倒下。

  “这几年来,你坚定地选择了这样一条堪称流放的苦痛之路,可曾想过自己需要为了保护人们而杀人?”吠风磕着牙,极其认真地问道。

  “我可是,天天呆在这不知道零下几十度的环境里,等着他们出现呐!”大象扶着腰间的柴刀柄咬牙切齿,猛地一转头才发现漆黑阴森的巴比伦环山已经占满了东方整片天空,白色的霰风盘踞在它的脚下,宛如旧世界的冤魂纽带,一圈圈围着看不到边际的山根流淌。

  “太棒了,我真希望我们没有白白同行这么久……听着,我已经快要被这鬼天气冻僵了……”看着眼神开始有点迷离的吠风,大象抬起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肩膀:

  “你穿得毛皮这么厚,坚持住啊!”

  “我穿得厚,不代表我跟你一样抗冻好吗!”吠风呲着牙仰头瞪着毫无不适的大象,陷在层层毛绒之下的小脸庞神情活像一只被拎起来的吉娃娃。

  “不管怎样,我已经踏出这一步了……家父只知道我离家出走,可不知道我陪你走到了莽原……今夜,是对你风险最小的一次试炼,看……伊瓦莱登那边刮得白毛风更大,他们一路走过来,保准像我一样都被冻僵了……你一会儿出手,赢面很大。”吠风的脸已经开始发僵,说的话也开始断断续续。

  “先别说了,你这样会出事的,我给你刨个深点的雪窝,头两年我冷得受不住的时候,全靠这雪窝保存体温。”

  大象轻轻将失去力气的吠风放在雪地上,利索地拿柴刀抠挖起了积雪。吠风转动眼珠,看着大象吐出的热气混着抛洒的白雪一并在星空下闪闪发光,满足地微笑起来:

  “我的名字是枫林鹿,吠风·枫林鹿,我是吠风犬舍老板的二儿子,你在巡逻途中救下了遭遇伊瓦莱登强盗的我,并且将我背回了镇子……如此一来,你就会赢得家父对你的青睐和感激,你就是吠风家的英雄,依靠这样一飞冲天的影响力,你有资格成为领袖……在未来组建并带领一支由吠风家赞助的民兵巡逻队。要想保护大家……不是靠一个还不到十六周岁的孩子的一腔热血和一片真心就可以的……大象,我向你保证,你会成为所有人的英雄,我相信着你……”

  枫林鹿脸色已经由红转青,哆嗦着嘴唇把每个词都用力吼出来,确保正奋力刨雪坑的大象听得清清楚楚。

  当热泪盈眶的大象将枫林鹿放入雪窝为这个伟大的勇者盖好能隔绝寒风的雪被时,他也听到了身后的山丘下传来了谈话声。瓦涅切特唯一的守卫这次没有任何恐惧,仅仅是伏在被他刨出的蓬松雪堆中,静静等待刚穿越暴风雪的伊瓦莱登强盗经过。

  “如果疫病是真实的,那投毒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一个声音如是说。

  “虽然不想承认,但瓦涅切特的森林瘟疫,无疑是破坏人口和防卫的最佳选择。”一个声音附和着。

  “我们是罪人了。”又一个声音冒出来。

  “最终活下来的才能成为英雄,在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里死去,不见得就是件坏事情。”第四个声音也清晰地传到了藏在雪堆里的大象耳中。

  “我们都是伟大的先驱,伊瓦莱登和瓦涅切特都会记得我们的。”

  声音越来越逼近,一共是四个节奏不同的轧雪声,外加一只轻型雪橇,木质滑板摩擦着雪被,发出旧世界蛇类吐信子的嘶嘶声响。

  当最后一个踩雪声在大象身旁响过,大象猛地从雪堆中弹起,他攥着刀柄的右手没有戴手套,已经被雪水冻得通红。四个身穿灰色御寒衣的成年人没有想到会有人埋伏在这片葬着无数悲剧的莽原,而且不偏不倚正好躲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队伍最末端拖着雪橇的男人后背中了刀,嵌入他内脏的锋利弯钩狠狠一剜,男人触电般挣脱柴刀向前扑进凌乱的雪地。

  散发着白雾的鲜血在黯淡的月光下发出淡淡的桃红色,拽翻的雪橇车连同拉载的斧头砍刀一并摔进积雪里。

  其余三个刚挺过暴风雪的强盗快速反应过来,见偷袭者只有一个小孩子,便发了狂似的一边咆哮一边朝大象扑来。

  大象甩起右手,起身向右侧闪避,初尝人血的柴刀再度咬进眼前这个强壮男人的臂膀,将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打散。负了伤的男人抱着喷涌鲜血的伤臂哀嚎,没被扑倒的大象挥刀冲那人头顶又是一劈,随着手腕处的一阵酸麻,男人手脚立马停止了颤动。

  不常与人交际的大象也没有跟人战斗的经验,此刻他也诧异于自己这般凶残果敢究竟源自何处,他只觉得攥着父亲赠予的柴刀,似乎就有无穷的敏捷与力量。自己,仿佛在参加一场久违的狩猎,而自己,正是那荣耀加身的头号猎人。

  向前翻滚,让离自己最近的那头猛兽又扑了个空,趁着他还没站起身来,调转刀头,沿着弯钩所朝的方向水平挥动。当听到“咯咔”一声脆响时,那野兽的喉管已经被自己的柴刀劈碎,粘稠滚烫的热血沿着银亮的刀身飞速流下,温暖着冻僵的右手。

  三个人,自己杀了三个人,大象没有闲工夫思考,从他听到的几句对话中,他得知了这帮魔鬼打算在自己的家园撒播恐怖的森林瘟疫。知晓了这一事实,让他怒不可遏。

  最后一个敌人比其他三个都要更加瘦弱,身体肉眼可见的在打哆嗦,他挥舞着一把螺丝刀,被染了一身鲜血的大象逼得连连倒退:

  “你这怪物……你把英雄们都全都给杀啦!!”

  大象没有过多理会眼前这个男人的歇斯底里,他放空着一切感官,他仿佛看到了漆黑的树干,雪白的松针,清风在林间回荡,自己正攥着这样一把趁手的猎刀,自豪地走向狼群的最后一头恶狼。

  那一刻,大象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将大半个青春都贡献给了森林的伟大猎人,这把温暖的柴刀过去曾是父亲最心爱的猎刀,生来就是为了解放鲜血的武器。

  只是,大象可以更加骄傲的对父亲赠与他的念想说:

  我并不是渴望收获谁的认可或是荣耀我才挥刀的,我是因为我想保护在这样艰苦的世界中依然努力活着的人们而战斗!

  把着螺丝刀的男人并没有多少应战的勇气,大象铁青着脸挥刀劈砍向那人的头脸,而那人也只是原地舞着螺丝刀胡乱挡刀。

  把崩了点缺口的柴刀从对方锁骨中拔出多了些许困难,踏着这些出师不利的强盗们的尸体,大象怀抱着一种异常澎湃的心情眺望着安宁祥和的家园。他过去是如此的幸福,能在那样一个庄严而肃穆的小世界中健康成长。

  可那时候的自己又是如此的不安,总害怕漆黑夜里随时可能会破门而入的梦魇。富人的护卫队不守护边缘的屋舍,而自己总是因自己势单力薄而苦苦守望着命运能够给予改变。

  如今,他已然成长,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英雄护卫,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个疯狂而可怕的计划。

  整晚没有吃饭的大象有些体力不支,快步走回遮盖枫林鹿的雪窝旁,赤着手刨挖着准确预料到强盗们路线的另一位英雄。冻成紫色的右手试着触碰枫林鹿的脖颈脉搏,结果失去知觉的右手探入脖子的一瞬间就将对方冰得直皱眉头。

  看到枫林鹿安全的大象释然地笑笑,赶紧在雪堆中找回自己的手套,趁着右手还未被彻底冻坏前包裹好。拉雪橇的皮带刚好可以将矮矮的枫林鹿绑在自己身上,快速整理好行装的大象没有顾得上翻找自己胜利的证明,便带着随时可能失温的朋友踏上了回家的方向。

  月光拨开云层,把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照亮,大象迈着兴奋且激动的步伐,在这片崭新的雪地上刻下崭新的足迹。在他身后,占满整个天空的黑色城墙依旧沉默不语,目送着一个不再孤单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晕开的晨雾。

  当大象艰难地从疲惫和阵痛中醒来时,呼吸还在因为紧张的情绪而无法制止的颤抖。他睁开眼睛,瞳孔剧烈地放大缩小,看到的是围在他床边的父母弟弟和吠风一家。他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由衷的欣喜和感激,他的脖子还在因为螺丝刀划出的伤口而发僵,但自己的左手感受到了一丝能让他安心的温暖。

  他追寻着这份温柔向左看,对上了天爱含泪的笑颜,他未被冻伤的左手正被她捧在她的脸旁。那个叫人摸不清脑回路的枫林鹿则揣着手挤在天爱身旁,眼神里尽是满意和赞许:

  “我代表吠风家永远感谢你的英勇相助,那四个想要在咱们镇子里投毒的恶徒尸体已经被我们插在镇子外围了,你是功德无量的英雄!瓦涅切特因有你而骄傲。”

  大象确认了自己没有倒在那条仿佛走不到头的寒冷夜路上,自己所珍爱的人们都并未离开,他想起了枫林鹿启迪他的那些话,他确信自己真的朝守护所有人的英雄梦想更近了一步。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为我们大家所做的一切……”

  天爱颤抖又温柔的声音随着她的泪珠一块落下,抚慰着大象激荡的灵魂。

  一股急切的冲动从心口涨至头顶,但尚未完全缓过来的身体不允许他做幅度太大的动作。大象握住天爱温暖的手指,这般踏实的触感令他如释重负,滚烫的眼泪不住的流淌。

  这是幸福而有意义的眼泪,大象把所有想对心爱之人说的话,都放在夺眶而出的眼泪里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记住他此刻正洋溢着幸福与骄傲的笑脸。

  因为这一刻,他知道,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会拦住他们俩。

 

 

口刀鸽子

2022/1/16



后记:

这便是瓦涅切特民间巡逻小组的开山伟人:文桃·大象和他至死不渝的妻子罗织·天爱-雷克斯的故事。

在大象拯救吠风二公子事件发生后的一年内,得到吠风犬舍资助的民间巡逻队开始第一轮招募和训练。
此后,伊瓦莱登靠两三人拉小雪橇的开荒时代宣告结束,同年,伊瓦莱登征讨动员小组成立。
两个同出于大洲北部的人类据点开始从单方面入侵发展成双方中小规模的交锋对抗,战斗导致的双方伤亡与损失也开始指数级上升。
但那都是后话了,瓦涅切特这座拥有数倍于伊瓦莱登人口的城镇,因有大象这样的勇敢善良之人而存活了更长时间。


口刀童话,就到这里。

全文2.7w字,感谢您的阅读!


我是口刀,我们下回见!


评论
热度(5)